明不详并没有搬离在正业堂的居所,只是比往常起得更早,到了文殊院正见堂。
文殊院分为正见、正定两堂,正见堂主掌藏书典籍,钻研佛学与武学,正定堂则司传授教学,堂僧多为讲课经僧或授业武僧。寺中弟子若要精进武学,多需往正定堂学习,正定堂亦不时开课,或讲经,或演武,或出访考校弟子。
佛教最重典籍经传,虽说四院平等,但文殊居首,普贤为次,地藏居末,已是暗规。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过寥寥数人,首座与两堂住持更是数十年来从无俗僧得以染指。
“小僧本岩,是你的劳役领头。”为首的僧人高而精壮,两道眉毛下弯,看似一脸愁相,大伙给他的外号叫愁师兄。愁师兄问明不详:“你在正业堂都做些什么?”
“挑夜香。”明不详道:“挑了一年。”
“斑狗就会欺负人,哼!”愁师兄噘起嘴,看着愁容更甚:“我们夜香是轮着倒,谁也跑不了。”接着又道:“文殊院以前叫藏经阁,保存经典、进修武学,后来改制成文殊院,增加了正定堂,为佛弟子传道授业解惑。虽然改了制,藏经阁还是在的。正见堂跟正业堂不同,人少殿大,多数是存放典籍的房间。师父们长年钻研学问,我们负责的劳役就多了,除了洒扫、倒夜香,还得挑水、劈柴。你年纪小,我会酌量分派任务给你。”
明不详道:“师弟与其他师兄分配相同劳役即可。”
愁师兄道:“我自理会得,去打扫藏经阁吧。”
文殊院配置与普贤院大致相当,院内多是僧居。正见堂则是一座五进院,中庭校场,是演武讲经之用。藏经阁则在正见堂后方居中,虽然朴素简约,却是宏伟壮阔。
明不详第一次踏进这少林重地,只觉肃穆庄严,细碎的脚步声在大堂细细响荡,好似踏得急点都显得亵渎。
入了大堂,往左首走去,推开铜制大门,映入眼帘的是栉比鳞次的层层书柜。明不详看了下,多是文史典藏,各类应用的杂书,分门别类。这里叫“博物藏”。
细细再往深处走去,过一个小木门,又是一个较小的厅,那是“般若藏”,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,各种注译版本,亦有原典,有些书籍已是斑驳古旧,不可辨认。明不详从架上取下一本杂阿含经,正要翻阅,背后一人说道:“你要看,得找注记僧借阅。现在是打扫时刻,别偷懒。”
明不详回头望去,是一名年约二十出头,长相英挺的少年,并未落发,也是俗家弟子,正对他笑。
那少年指着大厅另一头道:“那还有一厅,你过去扫吧。”
明不详点头走去,那一厅入口是一座铁铸小门,门虽小,却足有三寸厚,若是全为钢铸,力气小点的只怕推都推不动。此刻铁门半掩,眼看明不详走近,洒扫众人忽然停下动作,定睛看着他。
明不详恍若不觉,正要入门时,突然一个黑影冲出,口中大叫,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。那人力气好大,这一推竟把他推飞出去,明不详在半空中一稳,双脚牢牢落地,竟没跌倒,听到身后众人哈哈大笑,也有人喝采道:“好厉害!”
他再看推他那人,歪嘴斜鼻,五官全扭在一起,约莫六尺高,身形佝偻,背上一个驼峰甚是明显。
只见那人双手不停挥动,骂道:“这里不准进来,滚!滚!”语气又急又怒,说罢又看了明不详一眼,瞳孔收缩,嘴角微微抽动,随即急忙闪身入内,像是怕人继续看着他似的。
这些,明不详都注意到了。
“开个玩笑,别生气。”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到明不详身边,哈哈大笑道:“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给卜龟推倒过,算是我们的入门礼呢。”
一名弟子赞道:“你好厉害,竟没摔倒。吕师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。”
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礼道:“我叫吕长风,跟你一样是俗家弟子。”
明不详拱手回道:“我叫明不详。”
吕长风问道:“你下盘功夫真稳,师父是哪位?”
明不详道:“了心和尚。”
底下弟子纷纷咦了一声,交头接耳,窃窃私语。吕长风回头道:“大伙干活去。”
众弟子纷纷散开,各自干活去了。
吕长风问:“你知道你师父去哪了吗?”
明不详摇摇头。
吕长风道:“我想也是,唉,刚才的事你别介意,这里的师兄弟人都挺好的。”
“刚才那个人是谁?”明不详看着那扇铁门问:“那里不能进入?”
吕长风道:“那里是神通藏,存放寺中武学典籍,没得允许不得入内呢。那个卜龟,脾气大得很,那是他打扫的区域,没事你别惹他。”
“打扫?”明不详问:“他跟我们一样?”
吕长风道:“照理是一样的,又有点不一样。”他想了想,说道:“住持让他自由出入神通藏,他就只负责打扫那。谁要是走近,都会被他驱赶。倒不是我们排挤他丑恶,他脾气粗暴,又不与人讲话,大伙都不想惹他脾气。”
明不详点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正见堂的劳役弟子相处融洽,私下嬉闹打骂,时常结伴出游,感情甚笃。吕长风是弟子中佼佼者,他师父亦为正见堂的堂僧,俨然成了这群弟子的领头。而那愁师兄,分派劳务公平,但除此之外,近来少与其他弟子接触,众人都说是因为过些日子要试艺,考侠名状,正在勤奋练功。
至于卜龟,他不住院内僧居,反而是住在藏经阁内一间杂物房,每日除了清晨的洒扫工作外,鲜见他露面。
正见堂的相处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龟,正如吕长风说的,他有点不一样。
卜龟本名卜立,会取这个名字,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“站得直立”。他的歪嘴斜鼻与驼背都是天生,似乎有大夫说了些原因,但他也记不清楚。他对父母记忆最深的几句话,就是父亲对他说:“立儿,站直!站直!”还有母亲的哭声。
这记忆很稀薄,稀薄得卜龟自己都记不清是不是真的了。
他的父母死得很早,他打小就当乞丐,甚至可以说,他记忆是从街头行乞开始的。每个孩子看到他都笑他、骂他,他被扔过石头,别人家的父母会避免自己的孩子跟他玩耍,像是怕被传染驼背似的。
别人不敢靠近他,被打骂久了,他也不敢与人靠近,只能蹲在城里的角落,乞讨冷羹残饭,有时抓些田鼠,或者捞捕池鱼,有一餐没一餐勉强维生。
直到十岁时,遇到了他师父,正见堂的堂僧了因。
了因和尚见他可怜,将他带回少林寺照顾,至此他才得温饱。为表感激,他办事时总是特别勤力。
但了因和尚并没照顾他多久。不到两年,了因和尚没来由地病倒,没撑多久就走了。卜龟哭得很伤心,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顾,也是担心自己的好日子没了。
所幸正见堂的僧人并没有赶走他。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,愿意收留他,只是有一点,那是卜龟自己也不知道的。了因本是从观音院转来的堂僧,虽是正僧出身,生前却与俗僧往来甚密,并常言:“少林寺仰仗俗僧之处甚多,不问出身,又为何分正俗?”
对此,正见堂众僧只是摇头叹息,感叹了因这么好的一个和尚竟也失足沦落,与俗僧同流合污了。
了因既然被认为是俗僧之流,卜龟处境就尴尬了,正僧为了避嫌,不敢与他亲近,俗僧却视他为正僧之后,也不对他留心。因此寺僧们竟无人愿照顾他,幸好他单纯勤快,觉明住持便分派他打扫神通厅。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扫整齐的地方,他一人便能张罗得一尘不染。由于他外型丑恶,性格孤僻,便将他安排在藏经阁的一间杂物房里,这一住,就是十年。
卜龟把神通厅的活当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价值,他天生力大,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他赶走。
他就怕没了这个活,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讨。
他害怕街上,也怕那些人。
卜龟并不是没有想望。
每天洒扫完毕,他回到自己的房里,就把身体后仰,双手撑地,练习铁板桥。这是他跟了因求来的功夫。他每日里拉展背部,强忍着拉筋撑的剧痛,一练就是一个时辰,只希望自己的驼背能够直一点。他不求一如常人,只希望能高一点,直一点,即便一点也好。
这个姿势,就像是一只翻了背的乌龟似的。讽刺的是,他只盼望这个姿势能让他不再那么像一只乌龟。
这便是他宁愿住在杂物房,也不想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,是他绝不想让人发现的秘密。
“久远之前,有一巨盗名唤干达多,他生前作恶多端,死后坠入地狱,受火焚煎熬之苦。一日,佛陀路经一井,听闻呼号惨叫,于是望去。原来那井直通地狱,地狱中干达多受烈火煎熬。干达多见到佛陀,法身庄严,清净圣洁,乃大喊佛陀救我。”
这一天,正见堂的住持觉明心血来潮,传来众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,同时讲解佛法经文。卜龟也入了列,觉明说了这个故事。
“听到干达多呼救,佛陀张开法眼,遍观三千世界,过去未来。原来干达多生前虽然作恶多端,有一次走路,要踩到一只蜘蛛,他忽然心念一动,心想何必伤害性命?于是脚一跨,饶了那只蜘蛛。佛陀于是伸出手,取来一只蜘蛛,将它放在井边。那蜘蛛吐出丝线,往井中探去,干达多见到机会,急忙伸手抓住,沿着那丝线往上爬。他一路爬,爬到中途累了,便稍作喘息,一低头,见地狱众生也跟着这条蜘蛛丝爬了上来。他心想,这条丝线如此之细,怎能承受如此重量,要是断了,我岂不是要回地狱受苦。于是蹬足踢向后面跟来的恶鬼,骂道,这条蜘蛛丝是我的,你们不准跟上来!他这一踢,蜘蛛丝顿时断裂,干达多重跌入地狱前,只听到佛陀轻轻地一声叹息。”
觉明道:“诸恶莫作,诸善奉行。勿以善小而不为,也勿以恶小而为之。你们都年轻,血气方刚,尤要注意,佛弟子戒是你们良师,务需谨记。”
卜龟坐在弟子众的角落,凝神听着,甚是专注。他听完这故事,内心颇为感动。接着觉明要众弟子念诵规章,众人持书大声念了出来。卜龟心中一凛,虽然盯着书本照样念诵,却总是落了半拍。
一日午后,众弟子贪凉,躲在藏经阁闲聊,明不详也在其中。众人聊得正兴起,明不详突然站起身,众人都吃了一惊,问道怎么了。
明不详道:“我看到一只耗子。”
众人吃了一惊,藏经阁中最忌老鼠,若有耗子啃咬书籍,造成破坏,众弟子都要吃罪。
吕长风忙问:“真的假的?”
明不详道:“也可能是我眼花。”
吕长风道:“这玩笑开不起,大伙快找。”
众人忙分头寻找,依次把藏经阁内的储物房打开,就这样一间一间找过去。众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卜龟的房间。想放到最后察看,唯有明不详浑然不觉,来到卜龟所住的房前,便推开房门,却看到卜龟肚腹朝天,四肢撑地,正在练铁板桥,真像极了翻身的乌龟。
那一刻,明不祥第一次在卜龟脸上看到如此惊恐的表情。
卜龟想要翻身,但他背部僵直,一时动弹不得,耳听到其他师兄弟正在走近的声音,更是惊骇。若自己这模样被人看见,又要如何被取笑?
他正惊慌间,却见明不详快速掩上房门,他听到明不详的声音说道:“这里看过了,没老鼠。”又听得有人道:“所有房间都找过了,没找着。”明不详又道:“也许是我眼花了,让师兄弟白忙一场。”那几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,卜龟这才放下心来。草草结束了这次练功,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。
卜龟记得明不详,第一次见面时,他就记得这个人,他有一张俊美秀雅的脸,就像是个玉人儿似的。吕长风虽然英挺,但比起明不详,那英挺反像是个糙汉子一般无趣。
他有些嫉妒这张脸。那张脸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嘲讽,同样的眼耳鼻口,怎么能生得如此精致,又怎能像他这般粗糙?
若说自己的丑态最不想让谁见到,那就是明不详了,但偏偏今天,就让明不详见到他学乌龟的丑态。
他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?
这一夜,卜龟忐忑难眠。
第二天晨间洒扫,卜龟从神通殿里头偷偷张望,正与明不详目光相对。卜龟忙躲了开来。他细听外面众人交谈,并无异状,稍稍安了心。
此后几天,一无异状,但卜龟心底始终悬着这事。
一日午后,众人各自回去,卜龟在房中发愣。此刻他也无心练功,只是来回走着,突然听到屋外一个声音道:“你不是才借了楞严经,怎么又要借维摩诘经?”另一人道:“弟子想多参照经文。”他心下一突,认得是明不详的声音,又听得另一声音道:“你才多大年纪,这经文就能参透了?”明不详道:“参不透便记下。正定堂有许多师父呢。”另一人哈哈大笑道:“觉见住持说你聪慧,果然不假。别弄丢了。”
卜龟推开房门一角,见明不详站在长廊上,稍远处,一名僧人缓步离去。
卜龟犹豫了半晌,见明不详要离去,忍不住咳了一声。明不详果然回头,见卜龟半身躲在门后,似乎在犹豫,也不说话。
卜龟看了他一会,终于伸出手,向明不详招了招。
明不详走了过来,卜龟问道:“那一天……你见到我……练功,有没有跟其他师兄弟讲过?”
明不详摇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卜龟道:“你别跟人讲,行不?”
明不详道:“不行。”
卜龟大急,正要问怎么不行,明不详又接着说:“你这样练功不行,治不好你。”
原来是这个意思,卜龟忙道:“你别管我行不行,你别说出去就是。”
明不详道:“驼背难医,博物藏中有许多医书,寺中也有药僧,你怎不问问他们?”
“师父很早就带我去问过了。”卜龟摇摇头:“他们说没有救。”
明不详道:“我本没把那日所见当一回事,你既然在意,要我替你隐瞒,那便要帮我一个忙,否则我便说出去。”
卜龟问道:“你要帮什么忙?”
明不详道:“我来此借经书,每次最多只能借两本,你再帮我借两本,如何?”
卜龟忙道:“不行,我……不行。”
明不详问:“为什么不行?”
卜龟讷讷地说不出口,只道:“这个不行,你说别的。”
明不详道:“你不识字,对吧?”
卜龟被说中心事,涨红着脸,低下头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那日颂念佛弟子规,你跟不上,只是跟着念,我注意到了。”明不详道:“这好解决,我教你识字就好。”
卜龟吃了一惊,抬起头问:“你教我识字?”
明不详点点头,道:“你不识字,就不能帮我借书了。”
说罢径自走进房里,卜龟不及拦阻。那房间本是储物之用,并无窗户,虽是白天,里头也是暗难视物。
明不详道:“这里太暗,你看不清楚,我们到屋外去。”
卜龟摇头道:“我不到外头。”
明不详点点头,道:“那我去找纸笔,你且等我。”
明不详说完便离去,卜龟焦躁忐忑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过了会,明不详带来蜡烛、文房四宝等,进了卜龟的屋内。
“我先教你简单的,一二三四,学过吗?”明不详点起蜡烛,在桌上铺好纸墨,一边问一边在纸上写上“四十二章经”五个字。
卜龟道:“一到十是认得的。”
明不详道:“那我先教你章、跟经两个字,你明日便帮我去借这本经书。”随即又想了想,道:“不成,注记僧如果知道你不识字,肯定会问你借书做什么。你得多学一点,要是被盘问了,也好回答。”
卜龟怦然心动,他本不想见外人,每日只有用膳时会前往膳堂,但也是低着头,速去速回,既不与人交谈,也不与人目光接触。但自己一直想学识字,只是羞于启齿,明不详愿意主动教他,那是求之不得。他思前想后,又怕明不详泄露他秘密,只得道:“好,我帮你。”
明不详看着他,忽地笑了,笑得如秋日午后的阳光般灿烂温暖。
卜龟看着他笑容,心想:“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?”竟似看傻了。
自那天起,每日午后,明不详便来到卜龟房中教他识字。卜龟问起明不详身世,知道他与自己都是孤儿,师父失踪,不禁有了同病相怜之感,两人渐渐亲近。
卜龟此后也不练功,专心学识字。他记性与悟性不算上乘,但极有心,每日服完劳役便开始学习,明不详走后又复习,直到深夜才睡,不到一个月,已会了上百个通俗字。
学字最难是基础,基础一旦有了,此后便能突飞猛进,明不详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经。
卜龟推辞了几次,明不详都是摇头说不,不得已,只好硬起头皮,去般若厅拿了本四十二章经,向看管的僧人说借。
那掌管租借的僧人见到他,吃了一惊,问道:“难得看你来借经书。”
卜龟脸红心跳,自觉羞愧,低下头不敢回话。那僧人也未多问,只道:“若在经文里遇到疑难,可来问我,我不会,帮你问经僧。”
卜龟没想到对方如此友善,连连称谢,拿了书快步离去。
明不详早在房中等他,卜龟进了房,方才如蒙大赦,不住喘息。
明不详淡淡道:“也不是很难,对不对?”
卜龟点点头,将经书交给明不详。明不详却没接过,道:“这书我没两天就能看完,你还得太快,他们也会起疑,不如先用这经书学字。”
明不详就这样教卜龟识字,又解读经文。卜龟对经文一知半解,渐渐地也能望文生义。
过了几天,明不详又要他去借书,这是借一本杂书,是启蒙用的千字文。
“我师父说,千字文学字最快。”明不详道:“这里头有许多字你都学过,应该不难。”
卜龟学了几天,忽然想到:“他要我帮他借经书,怎地借千字文?”这一想,又想到:“他说要借经书是借口,其实是要我学写字跟让我见人?”
这一想通,卜龟内心激动,感激不已,看着明不详,讷讷地说不出话来。明不详见他有异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卜龟道:“你……你是为了我才借书的?”
明不详不置可否,只说:“借书这事不忙,你以后再帮我就好。”又道:“你若有想看的书,也可以自己借来。”
卜龟感动道:“除了师父,你是第一个待我这么好的人,为什么?”
明不详想了想,道:“你跟我一样,没父母,没师父,也许,我把你当成朋友了。”
“朋友?!”卜龟心中一动。他这一生中唯一记得的亲人只有那短短两年时光的师父,从未交过一个朋友。明不详是第一个把他当朋友的人,他不免激动了起来。
“我……我没交过朋友,你有很多朋友吗?”卜龟问。
明不详道:“以前在正业堂有个跟我一起挑夜香的,或许算是朋友。不过,他后来帮着本月欺负我,偷了我的佛弟子戒。”明不详说着,又沉思片刻,说道:“朋友,也是有害人的那种。”
卜龟急忙说道:“我不会是那种!除了你,我没别的朋友。”
明不详道:“你可以多交几个朋友。”
卜龟低头道:“我……我这样子,没人想当我朋友。”
“正见堂的弟子都是好人。”明不详道:“你都试了一次,怎么不多试几次?”
“怎么做?”卜龟问。
明不详道:“明天洒扫,你从神通藏走出,跟他们打个招呼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卜龟问得更细了。
“就是一个招呼,每天一个就好。”明不详道:“之后你就懂了。”
隔天,卜龟打扫完毕,眼看时间将尽,想起明不详说的话,却是犹豫不前。
他想起小时候,与别的孩子亲近时,不是吓哭对方,就是惹来对方父母的打骂。
他觉得害怕,那种鄙夷的眼神、轻蔑的态度,好似自己就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怪物。
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,在那间独居的小屋架起他的天地,那里就是他的全部。而他现在要走出那个天地,到另一个曾经对他充满敌意的地方。
“只是一个招呼。”他心想:“还能损失什么?”
他吸了口气,觉得脚有点软,一步步慢慢走向那铁铸的小门。
这铁门难以推动,关上了很难打开,打开了,也很难关上。
他站在门口,让所有人看见他,很快的,也有人注意到他。未几,打扫的几名弟子都看向他了。
“大家……”他脑中一片空白,不知道要说什么好,最后说了句:“早上好。”
此时已近中午,众人见他尴尬,都轰笑了起来,卜龟觉得丢脸,正要躲避,又听到众人纷纷回道:“早上好!”“早上好!”
他分辨得出,这话语中没有敌意,有的顶多只有意外。
此后,他从每日一句问候,到见面时问候,离去时问候,渐渐到两句三句的简单对话。
不到三个月,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。他感觉得到,众人本有些怕他,到最后便与寻常无异,有时也会对他说些笑话。他性格木讷,反应又慢,听不懂时只能跟着傻笑。
笑话是听不懂,但笑却是真诚的。
不到半年,他便能识字,又结交了朋友,而且不只一个朋友。
这一切都是因为明不详。
他感激明不详,像是感激他师父了因一样感激。
某日午后,吕长风突然建议,问众人要不要上后山踏青。有的弟子说要回去请示师父,有的当下允诺。吕长风问明不详道:“大伙要到后山走走,你去不去?”又转头问道:“卜龟,你去不去?”
卜龟没料着这一问,忙看向明不详,明不详点点头,卜龟也跟着点头说好。
吕长风没注意到这两人间的默契。
于是一众数十名僧俗在正见堂外集合,浩浩荡荡便往后山踏青去了。
明不详去过后山几次,自然是了心带去的。一路风光明媚,虫鸣鸟叫,众人嘻嘻哈哈闲聊。到了一处空地,吕长风指挥取柴火,一名弟子拿出茶叶,也有弟子取出糕果,各自分食,席地而坐,说说笑笑,甚是融洽。
卜龟已十年未离寺中,此回虽然只是到后山,却大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,不由得心舒体畅,四处走动,兴奋不已。
众人聊着,不免聊到了心失踪一案。几个月前,觉见将验尸结果呈上普贤院,觉空首座定了“疑似互殴致死,有疑待查”的结论。
这在少林寺当中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波澜,耳语流言不止,而当中唯一的关键人便是失踪的了心。这段时日,不少堂僧皆曾拜访明不详,却是毫无线索。众人也在猜测,只是碍着明不详面子,不好评论。又讲到哪个住持严谨,那个住持放松,也有些流言蜚语。
一名弟子道:“你们听说过吗?觉空首座原来在山下有家室的?”
几名弟子哈哈大笑道:“这谁不知道?觉空首座四十岁才剃度出家,没家室才奇怪吧。”
那弟子道:“我瞧他道貌岸然,还以为他是正僧出身,后来才知道啊……”
明不详忽问道:“正僧、俗僧,如何分别?”
众人看向明不详,对他这一问感到讶异,但看他年幼,便道:“你不知道如何分别?”
明不详道:“了心师父有提到,正僧是以修行为目的入寺,俗僧不是。俗僧的弟子,剃度了也是俗僧,只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。”
一名弟子道:“差不多就这个意思。跟你说,有些俗僧只在寺内奉戒,离了寺,有家室的不说,吃喝嫖赌也是有的。”
说到这,有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的眼神。
“之前我去佛都买东西时,认识几名地藏院的弟子,我师父特别嘱咐我,少与俗僧弟子往来。”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着茶道:“最近遇到,招呼也不打了。”
“我师父也这样说。”另一名少年道:“说那些人不学好。”
“正业堂那才有趣,我听那的师兄说,一进入膳堂,正僧坐一边,俗僧坐一边,中间就一排空位,像是水火不容。”
正僧、俗僧之间的对立渐渐展开,暗潮汹涌,连弟子们也渐渐感到不对。
“别胡说。”吕长风道:“明师弟还住在正业堂,这事问他就知道了。”说着看向明不详问:“真是这样?”
明不详道:“膳堂座位不够,空不了一排。”
众人哈哈笑了起来。
突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骂道:“小贱种过得挺美的嘛。”众人看过去,见是一个满脸黑斑的和尚,明不详认得是本月,不知怎地,今日也来到后山。本月走上前来,骂道:“你师父杀人逃亡,你倒好,在这享福。”说罢一脚踢向明不详背后,将他踹倒在地。
突然一声怒吼,卜龟冲上前来,拦腰抱住本月。此时他已将明不详视为亲人,哪容他遭受欺凌,见他被打,便冲了过来。本月见他形状可怖,吓了一跳,卜龟力气大,就要将他掀翻在地。本月哪容他放肆,双手托住他胁下,扣住他经脉,随即屈膝上顶,撞入卜龟的肚子。卜龟吃痛,仍将他奋力摔开。本月退了几步,左右开弓,接连两拳打在卜龟脸上。卜龟皮粗肉厚,退开几步,还想再战,几名弟子忙抢上拉着他。
吕长风站起身怒道:“凭什么打人?!”
本月道:“贱种是正业堂的弟子,你正见堂管得着?”
吕长风道:“扫地的也有资格管教弟子?这是正业堂的规矩?”
本月骂道:“扫地怎地?你不是扫地的,有资格管我?”
吕长风道:“你伤我朋友,我便管得着。”
明不详拉着吕长风衣袖,淡淡道:“无所谓。”
本月又一巴掌搧向明不详脸颊上,骂道:“轮得到你说话!”
他知道明不详已无了心撑腰,又想他身份特殊,也不会有师父替他出头,便想更加欺凌他。
吕长风更不答话,旋起一脚踢向本月。
本月骂道:“来啊!”
两人过起招来。几名正见堂弟子护住明不详与卜龟,另几名想要劝架,吕长风喝道:“别过来!”
两人刚开始拳脚往来,只是简单擒拿功夫,吕长风功力明显胜上一筹。本月眼见打不赢,化拳为掌,连绵拍出,便似多生了几条手臂般,掌影重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