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樱桃

我要向山举目……

——《诗篇》[33]第121篇

[33]《诗篇》(Psalms):《圣经·旧约》中的一部。

老子比儿子更要紧——我想这样说。“为了孩子……”即使怀着虔敬之心从古风古气的道学家者流的角度来考虑,不,孩子的父母仍然要比他们更加危弱。至少在我的家里是这样的。自己老了的时候,就得靠孩子照顾、帮助了——虽说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恬不知耻的厚脸皮想法,但父母在家里却时常要窥伺孩子们的脸色。以我来说,我家的孩子们都还是很小的小孩,长女七岁,长子四岁,次女才一岁,尽管如此,他们都已经开始凌驾于父母亲之上,而父亲和母亲则有一种沦为孩子们仆人的感觉。

夏天,全家人挤在三席大的屋子里,热热闹闹、乱作一团地吃晚饭,父亲用毛巾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汗,自言自语似的嘟嘟囔囔发着牢骚:

“‘香粳动食指,婪酣饱时大汗流,须知俗鄙事。’《柳多留》[34]中这样写道,可瞧这几个孩子吵吵闹闹的,再风雅的父亲,也止不住汗流满面哪。”

[34]即《诽风柳多留》,日本江户中后期的川柳集。川柳是日本杂体俳谐的一种,五、七、五句式。

母亲一面让一岁大的小女儿吮住奶头,一面又要伺候父亲和长女长子,又要将孩子们吃撒的饭菜等捡起来、擦干净,又要帮他们擤鼻涕,好像有三头六臂似的用让人啧啧称奇的身手忙活个不停,这时接口说道:

“他爸,你好像鼻子这块儿最容易出汗,看你,老是不停地用手擦鼻子呢。”

父亲苦笑道:

“那你是哪里最容易出汗?大腿内侧?”

“嗳嗳,你可自己说是风雅的父亲哟。”

“什么呀,这不跟你说的是医学上的事吗?无所谓风雅不风雅的啊。”

“我嘛……”母亲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,“这里,两个奶子之间……眼泪谷……”

眼泪谷。

父亲不作声了,继续吃饭。

我在家里,总是爱开玩笑。这也许是心里烦恼事太多的缘故,所以表面上不得不装作快乐。其实不只是在家里,我在与人打交道的时候,不论心灵多么痛苦,肉体多么难受,我必定会死命营造一个快乐的氛围,而与客人道别后,我因疲惫而神思恍惚,想着金钱的事情,道德的事情,还有自杀的事情。不,也不只是与人打交道的时候,我写小说的时候也一样。每当悲楚的时候,我便会努力创作一些轻快的故事。我的本意是更好地为读者效力,但人们丝毫没有意识到,相反却向我投以鄙视:太宰这个作家近来变得轻薄了,光想着用滑稽的情节来糊弄读者,太马虎了吧。

人啊,对别人效诚卖力,难道是坏事吗?装腔作势的,板着面孔不展一丝笑容,难道就是好事吗?

换句话说,让我一本正经面对那些令人沮丧的、不快的事情,我实在无法忍受。即使在家里,我也会不停地发科打趣,兢兢翼翼如履薄冰般地打趣。请原谅我辜负了一部分读者以及批评家的想象,我家屋子里的榻榻米是新的,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,夫妻互相尊敬、互相慰藉,不要说没有丈夫殴打妻子这样的事情,就连“滚出去”“我不在这儿待了”之类粗暴的争执都从未发生过,父亲一样疼爱孩子,并不亚于母亲,孩子们同父母也十分亲近,快快乐乐。

不过,这一切都是表象。母亲敞开胸口,是眼泪之谷,父亲的盗汗也愈来愈厉害,但夫妇各自知道对方的苦恼,因而尽力不去触碰,父亲开开玩笑,母亲则微笑处之。

然而,当母亲说到眼泪谷的时候,父亲却不作声了,本想说句笑话转移话题,一时间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,于是只好沉默,岂料越是不作声却越是愠恼,好个精于此道的父亲也禁不住绷住了脸,说不出话来。

“请个帮佣吧?反正不管怎么样,不请看来是不行的了。”

隔了片刻,为了不惹母亲不高兴,父亲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提心吊胆说道。

三个孩子。父亲对家务事是撒手不管,连被褥都不肯自己动手叠,成天只知道讲些傻兮兮的笑话。什么配给啦,什么报户口啦,那些事情根本不闻不问,就像个借宿在旅店的客人一样。要么来客人,要么张罗招待,甚至发生过拿了饭盒说是上工作室去,却从此一个星期没回家的事情。老是嚷嚷着工作、工作的,每天顶多也就写两三页东西,剩下的事情,就是喝酒。喝多了,便一副扫兴落魄的样子倒头睡去。不光如此,似乎还到处结交了好几个女性朋友。

说到孩子……七岁的大女儿和今年春天出生的小女儿动不动就感冒,不过总算和常人没差多少。四岁的儿子身体枯瘦,至今还不会站立,除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,一句话也不会说,别人说话他也毫无反应,他用爬行代替走路,大小便也教不会。饭倒是特别能吃,可是依旧又瘦又小,个头儿总长不大,头发也稀稀落落的。

父亲和母亲竭力避免谈论儿子的事情。白痴、哑巴……半个字也不会吐出,两人间已然形成这样的默契,只因为这个事实太悲惨了,令人不忍接受。母亲时常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中。父亲有的时候会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哀,恨不得抱着这孩子纵身跃入河中一同死去。

父亲杀死哑巴次子×日中午稍过,位于×区×町×番地的×商号何某(53岁)在自家的六席屋内用劈柴斧朝次子(18岁)头上猛击,将其杀死,随后用剪刀刺扎自己喉咙自杀未遂,现被留置于附近医院,处于危笃状态。据悉,该商号家二女儿(22岁)最近领养一名养子,何某因溺爱女儿及该名养子而厌嫌次子既哑且愚钝,故做出此疯狂之举。

这样的新闻报道,更加使我心情郁闷,只得独自喝闷酒。

唉,要单单只是发育得晚的问题就好了!儿子从现在起忽然突飞猛长,对父母亲的担心慨然发出嘲笑就好了!夫妇俩没有对任何人说起,只是在心底默默地这样祈祷,表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,笑着逗弄这个孩子。

母亲肯定是尽着最大的努力过日子,父亲当然也没有轻松。他原本就不是位多产的小说家,因为他生性太拘谨,然而却不由自主地被拉到公众面前亮相,笨嘴拙舌、吭吭哧哧地写起小说来。不堪这份煎熬的他,只得求助于喝闷酒。所谓闷酒,是因为自己的想法、自己的意志无法主张,无法坚持,因而带着一种焦躁、烦厌的心情喝酒,能够坚持自己想法和意志的人就不会喝闷酒。女人中之所以较少贪杯者,就是由于这个原因。

假如与人发生争执,我是无望取得胜利,注定会失败的,首先就会被对方坚定的信念和强势的自我肯定所压倒。我唯有沉默。然而,渐渐地我想明白了,我确信原来对方在强词夺理而并非总是我错,可是一旦败下阵来的我倘若再次挑起争端,心里便不由自主感到阴冷可怕,况且我向来讨厌论战,觉得它与肢体斗殴没什么分别,尽管心中抱忿,但表面依旧堆笑、沉默,至多独自天头地角一通胡思乱想,于是情不自禁地喝起闷酒。

啰里啰唆、东拉西扯绕着圈子说了这么一大通,坦率地说吧,其实这篇小说是描写夫妇吵嘴的。

《眼泪谷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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